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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fantastic
译者:我
授权和存档:随缘搜至亲至疏
第六章:2039年8月19日到2039年9月2日
2039年,8月19日
康纳于黎明时分醒来,他逐渐意识到这是个远离世俗的时间点。他们周围的整个世界还在睡眼惺忪,伴随而来的吵闹声还不足以搅乱汉克屋内那份让人心静的安全感。在夜晚沉眠与汉克和相扑苏醒之前的这段时间是独属于康纳一人的。康纳在客厅里转了一圈,用手指拂过袖子,看着灰尘飘散在朝阳之中。
汉克的屋门紧闭,相扑在电视旁响亮地打着鼾。康纳独自一人。康纳缓慢地绕着地板那几块脆弱的木头,后者在他眼睛后闪着黄色的高光。吱呀一响便足以震碎空气里平静的错觉——但没有发出声音。
康纳感觉应该会有声音。他独自一人,是的——不,不完全是。
另一个存在向他逼近,紧追不舍。他胸膛里一串代码因为意识到自身存在之外的那个事物而沉重地紧绷。无论它靠得多近康纳都看不见它,也摸不到它。它浸入他的身体,渴望着得到庇护但它无法进入。他体内已经没有足够的空间,来容纳另一个他。
康纳进入厨房,它尾随其后。空气里弥漫着似曾相识,但已经不再模糊,未知。康纳现在,可以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可以看到他的爱曾经安放在哪里。在酒柜里,他重新摆放来让汉克找不到任何东西。在厨房墙上的暖色调里。
他可以看到它逃往了哪里;逃往了走廊角落,瓷砖间的裂缝里。逃往了一个不再属于他的躯体里,彻底消失。康纳犹豫良久,伸手去摸自己的脸。他触到了颧骨然后移向嘴唇,按着那块柔软的塑料。向下,再向下,他脖颈的曲线在他指下滑过,紧跟着是隐在模控生命给他穿的那件素白衬衫下的锁骨。他抚摸着自己胸骨上那个坚硬的圆形轮廓,那些布料在他指尖拉伸着。
康纳脑中闪过将其拔出的念头。
他的手指掐进胸口,他的皮肤在他的衬衫下褪去。死在厨房地板上会很难受。他想着安静躺在屋里的汉克。康纳没有勇气去看他,然后那个他可能在睡梦中死去的念头如同一个不速之客闯进了康纳的脑海。
这——这真的很难受。
令他作呕的恐惧感席卷了全身,但这还不足以淹没康纳面对汉克时的不安。他想要,想要看汉克,来确认他平安无事,但是然后呢?康纳不能相信他的身体,和他自己。
压力在寂静中涌动。康纳合上眼然后拼命将关于汉克的思绪赶开。他转而运行自检程序,然后等待着。
当日头完全升起时汉克才醒来。他卧室门打开的声音如同警报般突兀。这夺走了康纳的注意力,然后他徘徊向走廊靠近来听厕所里的水龙头声。至少,确实是个生命的迹象。康纳犹豫着。他不想见汉克。
但他又想。极其想。
汉克的脚步一下一下地落在康纳的心跳上。没时间想了。汉克出现在角落,然后愣在原地。一声尖锐的呼气穿透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你醒了,”汉克说,好像还不够明显似的。
“是,”康纳说。他的手仍紧紧攥着胸口。康纳抚平衬衫,然后把手垂在身体两侧,“你也是。”
“对啊,我又没死,”汉克拖长声音开了个糟糕的玩笑。
不,他没死,甚至没有生命危险。然而,他看起来还是很惨。他左眼有一圈狰狞的紫黑色淤痕然后一路伸进了他的发际线。他的左臂被一根浅蓝色的悬带吊着,他薄薄的衬衫底下透出了肩膀上的绷带痕迹。
康纳在审视着汉克时抿紧嘴唇。他保持沉默。汉克表情里的轻慢变为了担忧。
“我很抱歉,”汉克缓慢地说,“关于昨晚。”
“昨晚?”
“对——我是说,就是,那天晚上,”他挥着没受伤的手,“我回家后想陪你的,但是那个操蛋的理查在那,然后你在……”
“处理信息。”康纳帮他说完。
“对,就是。”
汉克没有留下,康纳为此感到高兴。“没事。不管怎样我也会让你去睡觉。”
汉克没有说话。他看着康纳,他脸上的线条里含着忧虑,眼中写着放松,这些被疼痛包裹着,有点容易被误解。汉克掩饰得很好但康纳能看出来——他能看出他的面部肌肉因痛苦而绷紧,他习惯用他完好的那只胳膊。
他们之间的沉默近乎实体。康纳现在,现在,可以认出来,然后它是多么得熟悉。又是一个类似的早晨,挣扎在某种不舒服的和某种完全与之相反的气氛之间。
康纳看着汉克,对方也回以目光。他张开嘴要说话。
不。
这不是他的,准确来说,但康纳现在能忆起的懊悔近在眼前。最好什么也不要说。最好就这么放过汉克然后忘记一切,如同人类所做的那样。
“嘿。”
汉克的声音传过来然后他平稳地上前一步,用那条好胳膊环住康纳的肩膀然后把他拉过来。
康纳的全身都在因释然而欢歌,他的头脑还在犹豫着踟躇。这个举动太突如其来,康纳没有时间反抗,也没有时间来做出恰当的反应——一个笨拙的拥抱让他的皮肤从头到脚地颤抖着,渴望着亲近,但又撕裂着,渴望着推开。
康纳任他摆布,他的内里充斥着成堆的处理进程,在他指间膨胀,在他眼前堆叠,将他烤得炙热。康纳将双臂抵在他胸前,他的手指歇在汉克隆起的锁骨上。康纳的半边脸枕在他的肩膀上,汉克的脖子很近,那么近;康纳可以听到他脉搏的加速,感受到他胡子的触感。汉克收紧再收紧然后又一次贴近。
另一个存在压在康纳身上,乞求着控制权。他的另一部分自我。它冲击着他的体内,他的身体试图同时接纳这二者——一种不断重复的短路感,一种摇曳不定的爱意,来得快速,去得突然,起起伏伏。康纳感觉这好像就是他自己的。是吗?不是吗?
康纳,现在的他。康纳,六月时的他。
康纳将指尖并在一起。六月的他渴求着更多。
“我很高兴你没事,”康纳在汉克颈间开口。
汉克吸了口气然后靠着康纳颤抖起来。
“我也是,”汉克说。他的声音低沉,裹挟着某种情绪,那份余音传入了康纳体内,“呃,很高兴你没事,不是——”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康纳呢喃着打断他。
汉克长出一口气,康纳胸口收紧,又靠近了些。环住他肩膀的一只胳膊却给了他两只胳膊的安全感。汉克仍然用力抱着康纳,他的肌肉在康纳后背绷紧,如同不让他溜走,不让他离开。这毫无必要。
即使康纳在改变自己后,他也选择了无限期的留下。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我们要死了,”汉克说,“你知道,就在我倒地之前。就像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康纳觉得他该笑,但他没有。他垂下眼,睫毛扇动着,若即若离地扫过汉克的皮肤。
“我也那么想。”汉克无力的身体在他眼前闪过。子弹上膛的声音,那把在视线之外的枪。
汉克的拇指抚过康纳的衬衫,一次,两次,然后停下,如同汉克改变了主意。“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没——不是说我有什么意见。”
这个对话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没什么进行的必要,但康纳还是接口了。“他们很谨慎,”康纳说,“他们认为杀害一位授勋警官只会加大他们的麻烦。”
“老天,”汉克冷哼,“说的不假。”
康纳发出了个微小的,不置可否的声音,然后没在继续。他不想继续再谈这个,即使他知道他应该——至少是为了汉克。这只是太超过了。他不舒服地意识到汉克曾面临着怎样的危险,残酷地提醒着人类寿命的有限。一股沉重的情绪涌向一颗早已忘记该如何忍受它们的心。一阵混乱的冲突阻碍了他的线路。在汉克身上他看不到什么安慰。
他让一切更糟了。
“对不起,”汉克再次说,“我猜这都是我的错所以我们才——……唉。”
“是,有一点。”
汉克叹气,然后笑了。缺乏真心,也说得过去。“不再落井下石,嗯?”
康纳闭上眼然后挣扎着挤出一个笑容。“你证明了什么叫棒打出头鸟①。”
“哦,天啊。”他大笑——真的在大笑。他搂紧胳膊然后又靠近了几分,将他的下巴压在康纳的侧脸上然后这个——这个——
他耳中能听到另一个自己在欢快的哼唱;即便它被时间腐蚀得参差不齐的外壳没法与康纳的身体匹配,它倾泻而入,一股汹涌的热潮,一记不加修饰的爱意鞭子般将他猛然抽向对方,后者刺痛了他的头脑。多久了,多久了,多少个月了,他想要着,等待着,盼望着——为了这般简单的喜爱。
太迟了,太迟了。当他的爱意重返,却变得凌乱不堪,毫无逻辑,陌生无比时,它才到来。
汉克放开了他。
他推开康纳的肩膀然后康纳相应着站直身子。他睁开眼,卷起嘴唇,那些代码毫无章法地撞击着他的内里,好似万箭穿心。汉克窃笑着迅速揉乱康纳的头发,然后完全放开手。厨房里冰冷的空气填补了他们之间的距离,但是汉克的体温还攀附在康纳的衣服上。
“从来没想到听到你还是这么混蛋时我会松口气,”汉克说。他的声音里饱含爱意。他的眼睛里也是。
过去几个月汉克反常的举止——那些温柔,那些酒精,那份孤独——突然间,已经变得没那么奇怪了。汉克并不好预测但他也并不难懂。康纳想知道汉克是否注意到了康纳的改变。不,他肯定注意到了。
这肯定在某种程度上让他难过。即使现在,康纳后退一小步扫描着对方的脸,他都能在汉克眼中寻到那份悲伤。它就在那,藏在淤伤之后,藏在温暖之下。这肯定让他伤心了。为什么?怎样?康纳想知道,但他决定缄默不语。
可是,他已经动摇了。
“并且在这么早的时间,”康纳添了一句。
“并且在这么早的时间,”汉克同意。他的笑意稍退,但爱意更盛。
康纳没法移开目光。他歪着脑袋然后关掉了他的视觉辅助,只盯着眼前的场景。汉克看着他,然后换了只脚站着。康纳看着他的眼睛在移动,即便没有社交程序的提示,他也知道汉克正在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康纳分开双唇,然后汉克皱眉。
康纳逼迫自己看向厨房餐桌。该停了。
“你饿吗?”康纳问。
“对,饿了,”汉克说。他们的声音很低但在墙壁间刺耳地回荡着。刚才的事已经过去,没留多少痕迹。“我根本吃不下医院里他们喂给我的那些绿色食品②。”
“我会给你做点,”康纳说。他记起汉克整个侧脸都在发炎,“做点容易吃的。”
“……如果你还有力气做的话。”
“我有。”
汉克今晚继续忍着伤痛。好在,他已经是驾轻就熟,并且根据康纳偶尔在他身上瞟到的伤疤来看,这不是他第一次跟自己较劲了(不过汉克很可能会否认)。康纳收拾了汉克只吃了几口的饭,然后隔着水龙头的流水声听着电视。
汉克躺在沙发上,支着膝盖,他的头枕在一边,恍惚地盯着电视。他的姿势并不太合适,但已经算不错了。康纳关掉厨房灯然后进入客厅。他连上电视然后把亮度调到最低,用眼角看着汉克抬起头瞪他。
“什么鬼,康纳。”
康纳顺手把声音也调低了。“你不该看电视,”他说,“我认为你的医生告诉过你。”
“他也告诉我别看书,”汉克说,“就放松歇着。多休息。”
“我很高兴听到这个。”
“我不高兴。我他妈什么也不能做。还没怎么着呢我就会先无聊死了。”
“我不认为康复意味着激动人心,”康纳说着穿过屋子。汉克的头重新落在枕头上。“在你好些之后你可以做你喜欢的。”
康纳在他旁边跪下。汉克侧过头看他。他们很近,但没太近——一个愉快的,目光平视的距离让汉克笑了。
“你说得轻松,”汉克说,在他们离近后他也放低声音。
“你说得对,这很轻松。”
汉克又笑了,然后冷哼一声。康纳在他面前停下时他眉宇间笼罩着些困惑,但随后消散为平日里的闲适。康纳研究着他的表情,保持着和过去两个月一样的平淡态度。他审视着汉克眼睛和侧脸上的淤伤,然后转向天花板,在昏暗的灯光下勉强可见。肿胀已经褪去但看上去还是那么疼。
“你很痛苦,”康纳说。
“怎么看出来的?”汉克问,他还在笑,“用你那双神奇的高科技眼睛,还是看见那块巴掌大的伤?”
“你应该吃医院给你开的止疼片。”
“不,吃完以后我脑子都不转了。也很累。”
“你也会感觉更好,”康纳责备道,“你可能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这不算什么,我没事。”
“长期忍受痛苦并不健康。”
汉克叹气。康纳能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不需要你提醒我。”在这句话出口的同时,汉克的笑容也不见了。他的目光越过康纳的肩膀,盯着空无一物的墙。
三周以前,康纳很愿意不去理会。三个月以前,他可能会无比焦虑。现在,康纳感到一串方向不明的担忧,不知它是要他上前,还是退开。极细的一丝代码架在现在的他与过去的他之间的深渊上。
“那么告诉我怎样才能说服你。”他试图不让语气那么绝望,但在他另一个自己靠近的时候康纳的自制力震颤起来。汉克与那东西把他夹在中间,康纳无路可退。它重压在他的胸膛上,缓缓下沉,他的距离传感器嗡鸣着错误报告。
“如果要我告诉你这个,还不如让我直接把那该死的药吃了,”汉克说。康纳很严肃——汉克完全没当回事。他瞥回康纳,然后办了个苦相。“老天。我觉得说话真的让我头更疼了。”
“我很抱歉,”康纳迅速说。他一推膝盖要起身。
“喂,嘿,嘿。”汉克先前懒散地搭在沙发边上的右胳膊抬起来擦过康纳的肩膀。这个角度很别扭,所以汉克没法伸手抓住康纳,但还是阻止了他。“这不代表着我不想说话。”
一缕恼怒爬上了康纳颈部的人造肌肉。“那么代表着你想吃止疼片?”
“对,我会考虑的。”汉克的声音里饱含讥讽,他顿了下,“饶了我吧,康纳。”
“当然。”
“像你说的,我不该看电视,我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可干。”
康纳的嘴巴痉挛。“哦,”他硬邦邦地说,“谢谢你。”
“呃,操。”汉克呻吟,“我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伸手捏着鼻梁,似乎是一个糟糕的决定。汉克表情扭曲,然后尖锐,痛苦地吸了口气。
“你想说什么?”康纳问。他看着汉克的手臂放松,他的手垂向地板,落在康纳的膝盖前。
“我惹你生气了?”
“没,”康纳说谎。
汉克防备地继续道。“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
是。康纳想要确认汉克的状况,但他隔着屋子也能轻松做到这事。他无意识地就这么做了,这超出了他的程序范围。
“我想看看你是否还好,”康纳说。
汉克愣了下。很难看出他的表情,他半张脸都埋在枕头里,另外半张遍布五颜六色的伤口。“满意了?”他问。
不,康纳并不满意。这也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对于汉克坚持要忍受痛苦这点(好像这就能让他多伟大似的)。对于康纳自己无休止的冲突。汉克加剧了这点,他的恶劣让康纳思索为什么他爱过这样的人;但那份欢欣的温暖在他的体内颤动,潜入他的四肢百骸,这让康纳违背自身意愿地靠近,然后感到满足。
康纳迟疑着。“你什么时候拆线?”
“一周后。他们想五天后拆我脑袋上的,然后七天后拆肩膀上的,但我他妈不想一周去两次医院。我告诉他们要么在同一天拆要么我自己拆。”
“听起来很像你。”
汉克大笑。他的手掌一侧不小心扫过了康纳的膝盖。康纳的视野里弹出了没完没了的反馈。
“我讨厌医院,”汉克说。他的表情因为自己痛苦的回忆变得严肃起来。康纳匆忙去迎合,尽他所能。
“我会开车送你,”他说。
“为什么?我能自己开。”
“你不该,刚经历了脑震荡。”
“没那么糟,”汉克说。他在生气,虽然不太生气,但这驱散了他的悲伤,这对康纳来说很好。“一个礼拜呢,康纳。我那时候会没事的。”
“汉克,拜托。”康纳歪着头,眉头紧皱。
汉克哼了一声然后把脑袋转向天花板。“我操,”他长长地吐了口气,“行吧。天啊。我觉得你不会让我自己拆?”
“我不会,是的。”
汉克冲天花板皱眉。“你能拆吗?”
一个生硬而干巴巴的“不”是康纳大脑提供的唯一可行答案。当然了,他完全能够做这事,但是纵容汉克并不能赢得任何好处。
康纳低下声音。“我能看看吗?”
“什么,缝针?”汉克边问边用余光瞥了眼康纳。康纳点头。“呃,行,当然。随便。”
汉克再次面对康纳,后者直起身,仍然跪在地上。他向汉克俯身然后轻柔地,轻柔地拨开他的头发。他的手指似落非落,指尖不敢触碰其下柔软的皮肤。汉克闭上眼睛。
即便伤口藏在头发里的淤紫之下,康纳还是轻易地找到了它。它蜿蜒地延伸到耳朵上方,红肿着,上面爬着细密的黑色针脚。
“我认为我无法安全地拆除它们,汉克。”康纳低声说,这是种近距离说话时对汉克的礼仪。他又拨开了一些汉克的头发,逗留稍久,在拇指与食指间碾着他的头发。
“哦,”汉克的声音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哦好吧。”
“……疼吗?”康纳问。
“除非我不小心碰到。头痛是最难忍的。”
康纳慢慢地抚平汉克的头发,梳好他之前弄乱的那一小块。这没有必要。从他胸口流淌至指尖的点流感彰显了这个动作的本质。一个多余的触碰。一个借口。
“那你的肩膀呢,疼吗?”
“对,有点钝痛,但不算最糟。如果我碰到那块可能要疼死,因为那些操蛋恶心的骨折粘合胶。”
康纳恢复之前的姿势。汉克睁开眼。他眼睛蓝得近乎不自然,好像不管屋里多么昏暗的光这双眼睛都能将其反射。
“是的,我听说这可能要疼上一阵。”普遍认为这种简单的手术能够不可思议地修复各种骨折,但因为所造成的疼痛测试了近两年的时间。汉克的骨折并不严重所以术后的痛苦也并不太多。他很结实,尽管他上了岁数,尽管他生活习惯不好。
汉克讥讽地一笑。“我以为会更糟。看来我运气不错。”
“你需要挂多久悬带?”
“两周。”
“还好。”
“是啊,只是挺麻烦。”
“你需要我帮你吗?”
“帮啥?”
“穿衣服,洗澡——这种。”
“天啊,”汉克用气音嘟囔。他皱眉然后移开目光但是这没有掩饰住他脸上的红晕。康纳看着它蔓延到脖子上,钻进了衬衫领子下方,他的心跳在衣服下加快了。“我的胳膊吊着悬带,康纳。我他妈没缺了一条腿。”
康纳冷静地开口,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汉克心口。“是的。”他说。汉克的心跳平稳下来。康纳扯着自己衬衫下摆。布料很廉价,也很厚。“如果你很无聊,我也许能给你读点什么,因为你自己不能看。”
汉克缓慢地,咽了口唾沫。他喉咙的肌肉收缩。“呃,”汉克说,“也许。”
康纳不想笑,但他笑了,苹果肌轻微上拉。汉克喜欢说不置可否的回答。这也非常的汉克。
“你兴致挺高,”汉克说。他露出微笑,但笑意没到眼底。他眼里还有什么,康纳无法辨明。“你觉得昨晚你做的那些处理把你的老妈子程序也跟着升级了?也许你升级过头了。”
汉克的话语里有一种独特的刺痛感,深深刺伤了康纳。他尽可能快地将其忘掉,很清楚这对他而言是多么不可理喻。汉克不知道。他不会知道。他没什么理由告诉他,即便康纳说了,他又能说什么?
“我爱你,汉克。我是那么爱你,但我在面对你的冷漠后选择忘记。昨天晚上我全都想起来了,现在既然我知道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好。我想把它还给你。我想把它碾碎在我的掌心里。我是我自己,也不再是我自己。我根本没有‘升级过头’,汉克。汉克。汉克。”
不,不会这么做。
“我告诉过你,”康纳转而说,“没有这种东西——”
“——没有这种老妈子程序,是啊。我知道。怎么,我还不能嘲笑你了?”
当然,康纳不会反对被嘲笑,一般不会;但他体内有某种真切的东西。某种伤疤。
康纳迟缓地回答,说,“有点太早了。”
他本不愿承认这么多,他希望汉克不要追问他到底什么意思。说谎会更简单。他的胸口发紧。他的另一个自我紧逼过来。也许,他希望被询问。被逼迫着曝光在他所记起的真相之下。康纳咬紧牙关,然后垂下眼。
多亏汉克没有多问。他再次抬起手然后笨拙地试图揉乱康纳的头发,他的手背别扭地扫过康纳的头。
“抱歉,”汉克说。他听起来挺不好意思,但康纳没在他的言语中甄别出虚假。汉克似乎放弃了他的手指在康纳发间的历险,转而伸向康纳前额垂下的一缕乱发,然后戏谑地一扯。
“汉克,”康纳警告。
汉克把手搭在康纳肩膀上。他的体温透过康纳的衬衫,那份重量也超出预想。
“嘿,”汉克沉默了一分钟后说。他的声音放轻了。“我不太记得了,但据我在医院听说的,好像是,呃。听起来好像你被搞得一团糟。说句不好听的。”
康纳缓慢地抬起眼睛。
“我问了你,”汉克继续,“但谁也不跟我说。说他们不知道细节。”他顿了下,然后舔了舔嘴唇,“有那么——有那么糟吗?”
汉克设法问出了他的问题,但他并不确定。他的表情探寻,但带着防备,就好像他已经预料到了最糟情况。好像他预料到了康纳没法撑过来。
“不,”康纳说,“没那么糟。我不能确切形容,但我可能看起来比实际情况更可怕。”
汉克皱眉。“克里斯说他一开始以为你死了。”
“米勒警官是个称职的警察,但他关于仿生人的实际知识甚至还不如你。”
汉克翻了个白眼,但没理会康纳的暗讽。“你不想说也没关系,但是……我不知道。这感觉有点怪,听到这些,发现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康纳在想汉克是不是故意要这么残忍,说出这样的话。不太可能,但这并不能减轻随之而来的鞭刑般的痛楚。突然之间让他意识到了他们二人的不同。
“可能看起来很吓人但我只需要简单的修理,”康纳稳下声音,挖去感情,“那还是我。我一直都没变。”
他似乎领会到了康纳的弦外之音。汉克皱眉,然后别开眼。
“我知道那还是你,相信我。我只是……”汉克闭上眼,“我被吓坏了,你知道吗?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闭上嘴,然后咽了口唾沫。这些话对他来说很难出口。康纳可以看到汉克喉咙的肌肉绷紧,一种情绪造成的条件反射。“我很担心。现在也是,我觉得。”
汉克表情讥讽,然后发出一声压抑的笑,好像在试图减轻自己的压力,稀释言语里的真诚。汉克是个敏感的人,但他很少这么直白;并且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他很冷漠——甚至粗暴。这是个康纳无法反对的改变。他的忧愁消散,温暖渐渐抬头。
“我知道,”康纳说,“但你不必如此。我现在没事。”
“昨晚那堆破事呢?你不再脑子晕晕乎乎云里雾里地处理个没完了?”
“不,那只是一次性的。”
“好吧,”汉克说。他的脖子和声音仍然紧绷,“很好。”
康纳没什么可说的,并且汉克似乎也没什么可问的了。他们二者沉默地对坐了一会儿,电视低低的声音充斥了整个屋子。
康纳试图不直视汉克,但这很难。他们很近,但没像他们以前那么近,他们可以那么近的。康纳的胳膊抽搐颤抖。他的手是那么想伸出来,去触碰汉克的肩膀——但康纳,康纳,他能控制自己,他不会允许。
“……你现在愿意吃些止疼片了吗?”康纳问。
汉克叹气,他一直闭着眼。“对,当然。见了鬼了。”
①Take a hit:可以按字面意思理解,也可以做“主动出击”。
②Soylent green:同名反乌托邦科幻电影中的事物。该片描述在未来世界由于全球变暖以及人口过剩导致真实的蔬菜水果变成极为昂贵的奢侈品,大多数人都依靠食用由大豆(soy)和扁豆(lentil)制成的soylent 饼片度日。最后主角发现soylent公司新推出的soylent green其实是用死人做的。
2039年,8月26日
即便他抱怨个不停,汉克的缝线还是顺利拆掉了。他们短短十天的休假飞快过去。汉克脸上的淤伤越来越淡,他也越来越坐不住,然后康纳——
康纳毫无进展。
他挣扎不休,内心天人交战,两个自我意识都想独占整块地盘。他的身体试图在他们之间建立连接但这没什么用——如同笨拙地想要把两块看上去如此类似,却不能匹配的拼图强行拼在一起。它们只会相互排斥,自我排斥,彼此排斥。
汉克让一切更糟了。
“哪个分类我都不知道,”汉克在他们傍晚一起坐在沙发时抱怨。
不管白宫怎么易主,时间怎么流逝,《危险边缘》①都永远是美国电视台上的主角。过去十年这档节目换了数个主持——电视媒体不景气的象征,有人可能会这么说——但夜晚每天都来,因此这节目也如期而至。
“这是因为它们都非常宽泛,”康纳说。他已经放弃了阻止汉克看电视,现在正在寻找方法限制时长。并且,汉克的情况每况愈上,纵容他总是非常简单。“我确定有些问题你知道。”
“有些,”汉克说,“谢谢,你可真善良。”
康纳无视了他。参赛选手表现得很烂。汉克是对的,这些分类太过宽泛,因此里面的问题都没有关联。
“我不能相信你喜欢这破玩意,”汉克在节目中途插广告时说。他们不怎么一起看这档节目;康纳很少在工作日有时间看,并且这节目总是在汉克的洗澡时间播。
康纳皱眉。“为什么不?”
“我不知道。”汉克用一边肩膀耸了耸,“感觉像你,或者一般的仿生人都不屑于看这个。这东西不是对你们来说有点太简单了?”
“这很刺激,”康纳说,“我喜欢尽可能快地想出答案。无关精准,事关速度。”
汉克嘲笑。“要是你弄错答案会怎么样?”
“我不会。”
“啊,对。我真傻。”
康纳将手指交叉放在膝头。他用眼角瞥了眼汉克,然后发现自己笑了。
“所以?”汉克继续,“你最快是多少?”
“你真的想知道?”
“当然了,到底多少。”
“0.02秒。”
“这可真他妈够快的。”
即使他想像平时那样一笑置之,汉克的声音里还有带有一丝敬畏,然后康纳马上就听出来了。他紧握着双手,然后垂下头。
“有些比其他问题更简单,”康纳说。
汉克嗯了一声,然后他们沉默地继续看节目。第二轮进行得顺利许多,那些分类不再像第一类那么难懂。不过,是大部分——有一些问题看上去很难,连汉克都注意到了。
“哦,扯淡,”他嘟囔着。
“这个很刁钻。”
“但你知道?”
“当然。”
汉克叹气。“这节目总是喜欢到处瞎为难人。”
“你想看点别的?”
“不,”汉克迅速说,“不是这意思。而且,你喜欢这个,不是吗?”
“是,但我不介意。”
汉克换了个坐姿。他只有一只胳膊能发力,这看上去挺不方便。他移近了些,他的右手搭在沙发背上,他的手离康纳的肩膀不过毫厘。
康纳专心看着电视。他没有理会距离传感器的警报,但他没法忽视那份升起的热度,从汉克靠向他的动作中升起,唤起了某种康纳迫切想要抛弃的东西。
“你知道,”汉克开口,“在他们重新装修之前,我们过去总在局子里看《危险边缘》。我们在后面的房间里放了台老电视。如果你加班到很晚,你有机会在休息时候在那看这个。”
“为什么不做了?”
“不知道。那原本就是偷摸藏的,最后就被人忘了。”汉克再次换了个坐姿,然后意有所指地看着康纳。“我不是在抱怨——但没法他妈跟杰佛里和本一起看这个。每次都把每个问题的答案喊出来。有时甚至还答对了。”
“我能料到福勒队长会这样,但是……”
“本还不如杰佛里。”尽管他毫不留情地嘲笑,但汉克的声音里带着喜爱。“我知道,这很难相信。但是那混蛋总是在最后一轮的时候先猜答案,你甚至还不知道那问题是什么。光看分类猜。”
“这可能吗?”
“当然他妈不可能了!除非你走了狗屎运,然后我告诉你:本从来没猜对过。”汉克摇了摇头,然后用肩膀拱了康纳一下,“对你来说不算事,嗯?”
康纳躲开了,就好像他真的被拱得一歪。
“我不认为我能做到,”康纳说。
“所以现在你在谦虚?”
“不,只是实话。”
汉克冷哼。第二轮结束了,然后揭晓了最后一轮的分类。“祝福”。
“有想法吗?”汉克问。
“没,”康纳说。
“哦,来吧!就猜猜。”
“不要。”
“为什么不?”
“因为我知道一旦猜错,你就会嘲笑我,从周一到周日。”
汉克脸上绽开了一个大大的坏笑。康纳可以感受到他肌肉牵拉向上。“对,就是这样。”
“至少你也在说实话。”康纳试图不笑但失败了。屋中的黑暗似乎全都涌到了汉克身后。
“就好像你不会嘲笑我似的。”
“我会,”康纳承认,“但最多一天。”
“放屁。”汉克轻笑。“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那种能忍上好几个月然后就等着趁我不备来攻击我的类型。”
“我说了最多一天。我没说是哪天。”
“哦,你可真心机。”
“我只是开玩笑。我不会对你做这个。”
“哦呦。”
广告时间结束,康纳很高兴有借口可以重新看向电视了。他关于自身的安全感颤抖着。一只带着两百度高温的手抓住了他的钛搏器,徒劳地扭动撕扯着。一份进入的要求。一份让他失而复得的请求。
康纳将其咽下然后靠近了些,即便如此轻微,也减轻了那感觉。“并且,”他在最后的问题宣布之前加了句,“我还要考虑你的健康。”
汉克迅速抓起沙发那头的一个枕头然后单手甩在康纳脸上,用力地,稳稳地反手一击。他嘴角相应地翘起然后康纳躲开了,他又假装地给了康纳轻轻一下。
康纳没怎么注意那个问题。他用余光看着汉克,后者眉头紧锁。
“NASA在约翰·格伦于1962年第一次进行美国环绕地球飞行任务时和他于2016年去世时都送上了这八个字的祝福语。”
“呃,”就是汉克给出的答案,这已经说明了问题。
“有想法吗?”康纳问。
“……祝贺(Congratulations)。”
“那是十五个字。”
汉克舔了舔牙齿。他在用气音嘟囔时用手指头数。“那就,庆祝(Congrats)。”
“这就是你想出的答案?”
“对——别他妈这么看我。”汉克冲他冷笑,“我猜你已经知道了,哈。”
“你想让我告诉你吗?”
“闭嘴,康纳。”
时间到了,然后他们展示了答案,三个选手都猜对了:一路顺风(Godspeed)。
“卧槽,”汉克说,“我的根本不沾边。”
“这是一种说法。”康纳在节目结束时转头看汉克,“你应该更仔细地读问题。”
“我读得够仔细了。”
“显然不是。”
汉克也转头。“哦是吗?说说看。”
康纳抬起眉毛。他缓慢地开口,用一种低沉的,奚落的语气;这种语气在汉克身上屡试不爽。康纳的处理器因兴奋而跃跃欲试,温暖了他的体液。他需要谨慎。确保不要离得太近。
不要太近。
“那就会是NASA在格伦的环地球飞行上送上了‘祝贺’,”康纳解释,“然而,也在他的葬礼上……”
汉克脸上的阴影根本没遮住他的脸红。他眼神恼怒。
“我不是专家,”康纳继续,“但我很确定一般不会在追悼会上送上这种祝福,”他顿了下,然后讥笑道,“或者更糟的:‘庆祝’。”
“你他妈过分了啊。”
“他们怎么说那些愚蠢的答案的?”康纳嘲笑,“或者那些愚蠢的问——”
汉克猛冲过来。他再次捡起枕头,使劲抽在康纳胳膊上,把他推开。“扯几把淡——怎么把你这张嘴关上,嗯?”
康纳抬起手臂来护住自己。即使隔着枕头,汉克还是下手很重。他根本没控制自己的力道。他抓着枕头的拳头不管不顾地捶在康纳胸口上。
康纳试图克制微笑。他也能在汉克脸上看到。
康纳用呆板沉痛的声音说。“庆祝你的逝世,约翰·格——”
“康纳!”
汉克起身压住康纳,把他压倒在沙发上。这很容易抵抗,保持身子直立不动;但康纳的皮肤因接触很跃动起来,一阵厚重的电流嗡鸣麻痹了他的头脑,扩大了他的笑容。他不再能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康纳在其不断涌入时越飘越远,他微弱的自制力没能抵挡住他忘却许久的快乐。
“汉克。”
“就不可怜可怜一个脑震荡的人?”汉克把康纳推到仰面朝天,后者抬起胳膊来抵挡他并不能感知到的疼痛,“混蛋。”
“哦,所以现在你开始为你的脑震荡担心了?”
汉克居高临下冲他得意一笑。他只用一只手压着康纳的胳膊,把他的体重都压了上去。一串汗珠顺着他的侧脸淌了下来。他裹着悬带的左手,条件反射般地攥着。汉克的心率对这种小幅度的动作来说有点太高了。他需要多运动。
“当然了,如果这能让你闭嘴。”汉克说。
他俯得更低,然后不动了。康纳看着他的肩膀随呼吸而起伏。康纳想要伸手,去碰他,去让手指顺着他额头,脸颊,胡子上的汗水逡巡而上。不,不,这不是他。这是——汉克太近了。他没有——
“但在你想开车的时候就不担心了,”康纳说,“还有看电视。”康纳说了,不是吗?他不知道。
“还没严重到让我不能干这两件事。”
“严重到让你在《危险边缘》里一道题都答不上。”
汉克大笑。它攀过枕头然后潜入康纳的躯体,然后离得那么,那么近,他能感觉到。康纳因其动摇着,他在这份激烈的入侵下窒息,直到只剩视觉与听觉。关于以前自己的记忆渗透进来,抢夺着他身体的控制权,然后逼迫他离开。这是个愉快的感觉,却让一切万劫不复。
“就像这样,”汉克说。
康纳叹息着,这尝起来如此像爱。这不是他的。这不是他的。
“我不会接受。”
多么古怪,他与自己的身体形同陌路。
聚成他另一个自我的庞大代码团似乎不能匹配他的身体,然而它在其中又是如此完美,自然,仿佛从未离去。康纳向它伸手却遭到了拒绝,一连串错误代码淹没了他的视野。渴望在他全身肆虐,但他无力回天。这温暖了他,让他因狂喜和此物而缥缈,但此物——他痛恨此物。他很确定。
他已经舍弃了这部分。他不再爱汉克了。他不愿再爱。
然而又谈何容易。汉克多么轻易地,就能携那份记忆卷土重来。
“这是因为你是个大混蛋,”汉克说,“我跟你说过吗?”
康纳想推开汉克,然后离开,但现在他做不到;他的身体在汉克下打开,然后绽放着热度。康纳,那个有自控力的人,向他微笑,嘴唇紧绷而温柔,太过温柔;康纳能够感受到然后——
“你提醒了我多少次,汉克。我又怎么能忘记?”
——然后汉克也能看到。
他脸部痉挛着。汉克仍在微笑,但阴影爬进了他的眼睛,他的眉毛抽搐着,疲惫与好心情都跟着褪去。他直起身,然后没使什么劲地,把枕头扔在康纳脸上,挡住了他的视线。
“总有人得做这个。”他说。
汉克呻吟着一推沙发站起来,然后没再多留。康纳拿开枕头然后看着汉克穿过房间,进入走廊。
“你要去哪?”
“洗个澡,”汉克回答。他没有回头,轻声在身后关上厕所门。
在汉克离开的瞬间康纳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的另一个自我松开手。这让康纳感到空洞。他不再感到温暖,感到充实,感到那份沉重、浓郁的爱意碾压在他身体的每一处,将他的代码化作绕指绵柔缠紧筋骨。这将他拉扯到几欲绷断。这在同时对他来说太多,也太少。
康纳紧紧将枕头抱在胸口。他没法在此之外感受到自己那份人造的心跳。康纳将手指掐进布料中,控制自己不要撕碎缝线。
①Jeopardy:是由梅夫·格里芬在1964年创建的美国的电视智力竞赛节目。就像同一类的其它节目,节目涵盖了历史、语言、文学、艺术、科技、流行文化、体育、地理、文字游戏等多方面内容。然而,与这些节目不同的是,《危险边缘》采取一种独特的问答形式:参赛者须根据以答案形式提供的各种线索,以问题的形式作出正确的回答。
2039年,8月29日
“我去,你真的看起来一模一样。”
康纳审视着威尔逊,以及他手里拿着的平板。康纳卷起嘴唇,然后没有一如既往地向他问好。
“你要给我什么东西,威尔逊警官?”
威尔逊嗤笑。“你可真够混蛋的,康纳。”他把平板递过来,上面有一组图片以及一份细节报告,“就是那辆把你俩搞得巨惨的卡车。我们找到了它——”
康纳打断他。“等下。”
康纳连接上平板然后获取里面的信息。威尔逊盯着他手变白的部分。这很粗鲁,但他不是汉克。康纳停下来,恢复手上的皮肤,然后越过警局看向正和本与杰佛里站在一起的汉克。
“副队长,”康纳叫道,“你能过来一下吗?”
汉克反应很快。他的重返工作得到了热烈欢迎,康纳并没有享受到这样的待遇。康纳的伤痕并不可见,然后汉克——汉克被爱戴着。就是这么简单。
“怎么了,康纳?”
“我们找到了那辆车,”威尔逊回答,那问题问的不是他,“是——”
康纳再次打断他。“他们在德雷附近的桥下找到了它,已经烧毁。”
“他妈的混蛋。”威尔逊找补道。
汉克皱眉。“烧毁?那他们怎么他妈知道是咱们要找的?”
“里面有具尸体。”
“安卓?”
康纳摇头,然后递过平板。“人类。”
“靠,这可够意外的。”汉克斜了一眼那平板,“不过你还是没回答我问题。”
“尸体ID与他们发现的那滩血迹匹配,是来自——来自我开枪打中的那个袭击者。丹尼斯·卡罗维。”康纳的目光越过汉克的肩膀。杰佛里俯身跟本说着什么,他们两人都往这边看着。
汉克通过牙关迅速抽了口气。他尽管只有一只手,依然稳稳地拿着平板。他身上有一种专注感,并没有被他轻描淡写的回归而稀释。康纳很容易调整,重新开始工作仿佛他从未离岗——但他没有在汉克身上期待这么多。
他很专心。专业。
在此处舍弃对他的爱意本该轻而易举。他肩膀上没有重担,但康纳在同时感觉自己的芯线在抽搐,他胸口的人造肌肉绞紧。一份完全属于他的感受。
“好吧,至少还能确认,”汉克说,“不能说我期待到这件破事。会让咱们的工作变简单还是变难,你觉得?”
“变难,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实质证据。”
汉克瞥了他一眼然后讥笑着,表情阴沉。“好事是你喜欢挑战。”
“我总是可以指望靠你来发现突破点,副队长,”康纳淡漠地回答。他本该出口斥责,但言语止步不前。
汉克冷哼一声看回平板。“在火灾前死的?”
“是的,尸检报告显示出勒死的痕迹。他的数道颈椎动脉受损,几乎被破坏。”
“老天。虽然我也不怎么对他难过。”
康纳抬起一边眉毛,然后拿回平板。汉克没有反对。
“怎么?”汉克问,“就他的近期记录来看,这小子就是个混蛋。他活该。”
在汉克的语气中分析出幽默成分对于康纳的系统来说是个简单任务。这话很不合适,即便康纳也认同他。
“你不该说这种话。”
“‘不该’这词可一直都吓不到我,你知道。你可能会不喜欢,但我不会收回我的话,这人差点就杀了你。”汉克皱眉,然后添了句,“杀了我们俩。”
康纳注视着平板,然后用手在上面画着圈。汉克话里的某种东西将一种模糊的感觉送进他的身体,似冷热枯荣,于全身交替翻涌。这完全没有必要。康纳专心于他的分析然后将其赶开。曾几何时,死亡都比爱汉克简单,然后现在。现在。
康纳不愿再想。他想再一次地,像人类那样去忘记。
“好吧,”康纳说。他继续细细筛查着数分钟前获取的信息,然后沉思。
“不会惹你生气了吧,康纳。真的假的?”
“没有。”
“你在闹脾气的时候总会对我爱答不理。”
他没有生气。恼怒,可能,顶多。康纳只想忘记。这不是什么他能对汉克解释的,不是什么他能不打招呼就对他提起的。康纳想着他会说什么,然后预建出汉克可能的反应。愤怒。悲伤。他们俩最好还是继续保持沉默。康纳咽了一口,一个无用的,人类的反应,然后尽他所能地将其尘封。
他以前做过,几个月前。康纳本该知道不要这么做,但他还有什么选择?事情在现在会变得不同。他会尽职看守,然后不泄分毫。
“我没有闹脾气,”康纳说,“我在思考。”
“‘思考’可从来没花你这么长时间,”汉克嘲笑,“你还好吗?需要我担心吗?”
康纳曾想他对于汉克的软肋不会追着他进入警局,但他胸口突然炸开的漂浮感给了他相反的答案。他不想笑,但它如此突如其来,令他不能自已。想不让汉克看见已经太晚了,但是康纳也在同时用平板挡住了他的口鼻。
“我有很多要想,”康纳就着平板说。他的快乐刺痛着,他渴望将其连根拔起。
“哦是吗?”汉克也笑了,“需要我做什么?”
“是。进车里等着。”
分析过去九个月失踪的仿生人报告是件简单的工作,但把每月事件的分析结果在地图上一一锁定让康纳花了痛苦的五分钟。汉克在独自一人时几乎毫无耐心,幸运的是康纳能够把握好时间来保持对方的好心情。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底特律南部的一个仿生人垃圾场。在底特律有三个类似地点,所有都已经废弃。往里倾倒任何垃圾都是非法的(这并不能阻挡人类中的顽固分子),然后它们也都围上了相对于这座城市来说严密的高墙。然而,令人安心的是,他们的临时造访还是轻易得到了许可。
汉克在路过一堆躯壳时咕哝着。“你真想来这个鬼地方?”
“是的。”康纳在一堆各色肢体中翻找着——检查它们的模型号,它们的生产日期,它们可能被遗弃了多久。这工作很脏,垃圾场因昨天的雨而泥泞不堪。
“以及你到底想找什么?”
“与那些被绑架的仿生人匹配的部件,”康纳回答,“也就是,我们能确定被绑架的那些。”
汉克长长呼了口气。“不过这他妈听起来可能性不高,”他说,“不是想说什么混账话或者什么,但是那些安卓并不特别……独特。你到底怎么能看出来?”
“我能够估算出一件东西遭受了多久的风吹雨打。大致上。”康纳捡起一条胳膊,检查着它的接口,然后轻轻扔回垃圾堆里。“我也在看它们是否被处理过。”
“哦,懂了。”汉克听起来挺没信心,“似乎往这扔尸体挺麻烦,因为有那么多栅栏。还有监控。”
“为什么?我们很轻易就进来了。任何有老虎钳的人也能剪断围栏。”
“是啊,如果你想要倒垃圾。但是死掉的安卓?那些人那么谨慎,你会觉得他们不喜欢这么引人注目。“
康纳瞥了眼汉克,后者坚决不去看那堆奇形怪状的尸骸。“这对我来说是个完美的地方。如同在森林里藏一棵树。”
“挺有文采。”
康纳无视了他。“而且,甚至仿生人都不会来这个地方,并且大多数人类不想因为入侵垃圾场就坐牢。”
“有什么值钱的部件吗?”
“一些。这里的很多部件模控生命都没有恢复对它们的生产。它们现在可能还富裕,但是价格会上去的。”康纳俯身把一个躯干从纠结成一团的肢体中扯出来,“也就是说,多数不懂仿生人构造的并不知道什么才真正值钱。”
康纳费了点劲把那具躯干敲开。它干净利落地顺着裂口裂成两半。里面没有任何线索,所以他又重新回到垃圾堆里。
“……你确定你要干这种事?”
康纳直起身,然后停下手头工作。“你什么意思?”
汉克指了指康纳脚边那堆。他皱眉,眉宇间挂着沉郁。“就在这里面翻个没完,就好像这他妈是个垃圾场?天啊,康纳。行了,给他们点尊严。”
这就非常汉克,为一群死去很久的仿生人残骸感到担忧。这里面确实有什么令人喜爱的,他如此认真的关切,但康纳腹部的线路却因某种不快而扭曲。他不想承认那些。
康纳表现得很冷漠,然后向另一堆走去。
“我有工作要做,副队长,”他说,“我没法这么多愁善感。”
汉克什么也没说,可能是被康纳的话噎的,如康纳所料。他没有回头看汉克,然后继续他的搜索。时间逐渐流逝,一阵阴云向已经暗下来的垃圾场压来。遥远高速路上的轰鸣持续不断。
“所以,”汉克在相当长的一段沉默后说,“真不觉得我在这还有什么用。”
康纳转向他。汉克没说错——只有一条胳膊,几乎对仿生人一无所知,他显然对康纳没用。他没有看康纳,而是盯着一条他不断用脚尖拨弄的胳膊,神色忧郁。
“我很抱歉,”康纳说,“这只是我的临时起意。愿意的话你可以在车里等。”
“你觉得你要花多久?”
“我不知道。还有三个角落没有检查。最多几个小时。”
“对,去他妈的。我要戳在这,反正这么久也没碍你事。”
“你没有。”
“你真的要检查这破地方的每个角落吗?”
“不。只是表面那些。”
汉克点头,然后抬头看着天。下雨似乎已成定局,即使天气预报不这么说。“然后如果你什么也没找到呢?”
“那我就要去查看城里其余两处,”康纳说。他顿了下,然后盯着那条腿的接口。这曾属于一个CX100型号,与一个月前被绑架的那个匹配,但肢体表面厚厚一层污垢显示它已经在这呆了好几个月了。
“虽然,”康纳继续,“如果我在这里找不到,我不认为在别的地方能找到。”
“你为什么这么说?”
康纳把腿放回地上。“这个垃圾场距离第一起失踪案发地点以及绑架案发生得最密集的地方最近。如果他们想要低调处理尸体,那么就会选择此处。”
汉克在喉咙深处发出一个声音,然后康纳转过来看他。他很近——他什么时候这么近?康纳犹豫着,然后后退一小步。
“你假设他们已经全被杀了,”汉克说,“然后如果真的被杀了,他们就会被扔在这。”
“我知道。”
汉克长长地吐了口气。“老天,康纳。这可能性真的很低。”
他的嘴巴扭曲成半个冷笑。康纳仔细地看着汉克,扫描着他,看着他眉间的阴影和眼中反着的微光。他的系统无法准确判明这个表情,但康纳同时感觉到了。这是看不起。怀疑。
“我很清楚,”康纳厉声说,“然而这并不完全没道理。”
“不,”汉克同意,“并不,但是……什么,这就是你在局子里的时候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并不是唯一的想法。”康纳能感受到他语气中的戒备,“相对其他来说,这是更合理的方法。”
“我肯定不想听剩下那些。”
“你还有什么好主意吗?”
“嗯没有,但是——”
“那就少看不起我。”
“我没有——天啊。”汉克闭上眼,然后烦躁地用手揉着脸。他的拇指在脸颊上留下一道污泥。“我只是希望你能先跟我商量商量,而不是之间他妈的把我车给抢了。”
“我认为如果我这么做,你就会拒绝。”
“对,差不多。”
“所以你明白我意思了。”
康纳没想让他的言语透露出这么多情感,痛苦之下是他过去两月的坐如针毡。汉克肯定也熟悉这份感受。
汉克把手从脸上放下了。他眼中没有理解,只有怀疑,然而康纳还是感觉自己被看穿了。“你是真的生气了,嗯?”
他当然了。
还没过去两周,康纳就已经觉得他的伪装在颤抖,决心在动摇。他的记忆纠缠不休,即使他觉得它们不会紧咬不放,一份不再属于他的爱侵入体内,在他的程序中疯长。
全身心投入工作似乎是个有效的解决方案,这便让他们来到了这里;但是在汉克的凝视下,康纳感觉它撑不了多久。即使现在,汉克站在眼前,他的另一个自我便千方百计地想要挤进来。康纳体内的空间似乎在缩水。那份抗拒汉克,抗拒他过去的自己,抗拒他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的代码墙——在他的不安全感重压下岌岌可危。
他正在极快地下沉。
“当然,”康纳说,“考虑到发生过的一切,我感觉你也会。”
康纳不需要睡觉。在他们的案件进入死胡同后,可能他会24小时工作——虽然汉克不会允许。他可以离开,自己找个地方——但是汉克。这可能会伤他很深,然后虽然康纳在工作之外并不跟他捆绑在一起,这个念头让他全身紧绷,如同即将宕机。
一道裂缝,一个缺口。他体内的两个自我靠近,代码纠结成团在血管中冰冷地流淌。
“我是,”汉克说,“但这不意味着我要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汉克看着他——真的在看着他。他眼中的探寻近乎实体。康纳垂下眼帘,然后转而看着汉克的肩膀。毛毛雨打湿了他的衬衫。
康纳那份狂热地想要推开过往记忆的渴望,褪去了。他不想让汉克知道他变得多么不同。他转而关注体内,关注自身的弱点。康纳极少真正痛恨什么东西,但这就是其中之一。如此一种无用,懦弱的感受。
“所以你有什么高见?”康纳问,“或者你觉得我们就该袖手旁观,然后等着事情找上门来?”
他声音里的指控很明显。汉克因此扬起眉毛,但没有反驳。
“虽然听起来很讨厌,不过是啊。有时你只能做这么多。”
即使他的社交程序给予了多种回答汉克的选择,康纳选择置之不理,然后保持沉默。雨越下越大,雨滴打在塑料和金属上的声音在他们周围回荡。
汉克继续。“车没了,那晚我们找到的唯一一个线索现在也死了。我们可以到处搜索,但是除非我们知道又有人在我们眼皮底下出了事,否则我们狗屁也干不了。”
汉克的话牵拉出康纳体内某种东西,一条丝线,一串模糊的连接着近期记忆的代码。水泥地上他的那滩血迹。反射出的鲜红倒影。一个被随意提起的名字。
“还有……什么,”康纳在他思索时开口。这方法本身就没什么可能,并且他确定汉克会反对。
“哦是吗?”
康纳看着他,然后尽可能把表情抚平。汉克的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脸颊两侧,然而他的忍耐仍叫康纳胸口的线路被灼热的电流烫到。无法反抗。康纳只能防止他的眼神泄露情绪。
“我想请你帮个忙,副队长。”
“当然,讲吧。”
“我想和南希·弗拉纳根说话。”
“你干吗?”
2039年,8月30日
“你估计看不出来,但我们确实能听到风声。听说汉克被揍得很惨。真够遗憾。”
“是的。的确。”
“不过,那混蛋在哪?”
“在车里等。我想和你单聊。”
南希露出嘲笑。她咳着嗓子里的痰,然后故意把它吐在康纳鞋边的泥里。她用手背擦了擦嘴。
“然后他觉得我会跟你说话?”她歪着嘴巴笑,露出嘴里仅剩的几颗牙齿。
“我不清楚,”康纳说,“由于他愿意在车里等我,他肯定对我有信心。”
“你要付我钱吗?”
“不。”
南希吹了声口哨然后靠回她的折叠椅里。她抱着胳膊,她那件艳黄的毛衣被她身后那辆粉红拖车衬得更加艳俗。
“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聊的了。”
康纳瞟了眼头顶。很难透过头顶茂密的树枝看到天空,但黑云压顶还是很明显,气压的变化预示着大雨将至。汉克喜欢这种天气,但是这会让他不耐烦。
“你知道,”康纳开口。他看回南希。“汉克觉得你还有点用,但是我看不出来。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那么我将要逮捕你。”
南希大笑。“凭什么?”
康纳上前一步,他的鞋跟陷在南希之前吐过的那块柔软的土里。“我知道你并不清醒,”他说。确实,她的瞳孔收缩成了针尖,她的心率快而不稳,“然后我知道这不是因为酒精。我并不在乎这到底是什么,但我很确定我能在你的拖车里发现更多。还不算其他那些。”
“主啊,它觉得它能威胁我。”南希还在微笑。她摩挲着椅子的扶手,她的手明显浸透了冷汗。“没有逮捕令,你就没有权力。”
“我不会让那东西阻止我。”
南希听完后冷笑。“因为你就是个邪恶的,没有灵魂的怪物。”
“说对了,我根本就没有人类的道德感,”康纳淡漠地说。
南希用气音嘀咕着什么,然后继续皱着眉。很难相信汉克曾经在她身上看到过什么可取之处,但是康纳将这个念头从脑中挥开。他拿捏精准地向她迈进一步。
“好吧,”南希从牙关间挤出这句话。她使劲吸了口气,然后揉着鼻子。“两个问题,然后你就可以消失了。如果你再出现在这里,别怪我不客气。”
“很公平。”康纳伸手调整领带。事情进展得比预期顺利,但一缕极细的恼怒仍在他的处理器中蔓延,让他厌恶地咬紧牙。“关于你对安德森副队长提起的那个男人——提米·伯恩斯。你和他说过话,不是吗?”
“我和很多人都说过话。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告诉了他安德森副队长正在找他。”康纳停下来。他的钛搏器在胸口收紧。“然后你知道他与我们正在追查的那些人有联系。”
南希咂舌。“那又怎么了?”她笑着问道。“我又不管汉克急着找什么。”
一个念头瞬间击穿了康纳的头脑,那就是如果这个人类死了,没人会想念她。汉克浸满鲜血的脑袋和一动不动的身体深深烙入他的脑海;每当想起,都会让他血液流速加快,体温上升。没有保证说他们可以避免那天晚上的事故,但至少有机会,如果他们知道,如果南希能够管住嘴巴。
汉克不知道。康纳也没有告诉他。最好等离开南希这里在告诉他。或者,也许不用。如果他表现出愤怒,康纳基本不会阻止他。
“告诉我去哪里找他。”
汉克耐心地在车里等他,靠着副驾驶一侧的门,盯着云团。他没有等很久,但已经久到可以测试他耐心的底线。然而,他脸上没有显示出这种迹象,然后他带着明显的好奇和担忧看着康纳。
“怎么样?”汉克问,他直起身。
“和我预想差不多,”康纳回答。
“她告诉你了?”
“一点。”
汉克靠近他,然后康纳停下动作。他脸上线条被翻涌的困惑刻得更深。
“一点,”他重复道。
“是的,”康纳说。汉克没必要站得那么近,但他的姿势僵硬。反常。不确定。“她很难对付,但我设法撬开了她的嘴巴。至少,得到了一点。”
“哦。你需要我再跟她聊聊,或者干点什么吗?”
“不,”康纳说。汉克的疑惑很明显。这并不合理,因此康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很僵硬,来设法说服。“我认为她没用了。”
这似乎生效了——汉克冷哼一声,然后也笑了。他以一种熟悉的方式向康纳伸手,一个简单碰触的起手动作,可能是要落在他的肩上——但是没有落下。汉克制止了自己,他的手就停在康纳面前,他的手指卷曲成拳然后放回身侧。就好像他犯了个错误。康纳能在他脸上看出来,一丝懊悔,一丝迟疑。
没有原因,康纳看不出来,但这并不能抹去这个瞬间。某些东西顺着康纳的脊梁扭曲向下然后在他的腹腔内绽开。失望。放松。类似恐惧,却与他之前体会到的并不相同。康纳后退一步,退出接触范围。
“所以。”汉克清了清嗓子,然后看着康纳往驾驶座走去,“你要告诉我你们俩聊了什么吗?”
康纳犹豫了。他的手落在门上,然后把它拉开。“我会在回去的路上告诉你。”
2039年,9月2日
“只是因为我的味觉处理器没有人类那样复杂,不意味着我不能理解。”
“事实上,就是这个意思。”
“番茄酱的酸度已经超出了合理范围,而且菠萝的甜味和芝士搭配在一起本身就非常古怪。更别提口感——”
“康纳,天啊。我在喝多的时候感觉味道挺好。真的……能冲淡酒味,或者什么。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你在清醒时喜欢吃吗?”
汉克坏笑着,用拇指拂过他的唱片收藏。这是在嘲笑,很轻松。康纳无法自抑地沉浸其中。享受着。
“我不知道,康纳,”汉克说,“多亏了你,我还没机会试试。”
康纳抬起一边眉毛。他靠近了些,观察着他。“你还没在清醒的时候吃过菠萝披萨?”
“呃。”汉克在他思索时舔着嘴唇。“……我是说,这已经能说明我想不起来上一次吃是什么时候了。”
“你肯定吃过,至少一次。”
“是啊,肯定,大概。也不是说我在喝多的时候就什么味也尝不出来了。”
“是,但是酒精会改变你身体对于味道的反应。”
“你知道,喝醉和他妈喝断片还是有区别的。”
“我知道。”
“我不是每次都喝得那么醉。更别说当我喝酒以及吃菠萝披萨的时候。”
“不,”康纳同意了,“但你喝得酩酊大醉的频率确实远远超出了常人一般水平。”
汉克轻笑着,然后伸手轻推了下康纳肩膀。他当天早些时候拿掉了胳膊的悬带,然后虽然突然增幅的动作让他的肩膀疼痛,但这也没怎么阻止他。
“混蛋,”汉克说,但他的话语里没什么谴责意味,声音里带着笑意。
这很愉快,看到汉克心情这么好。关于提米·伯恩斯的消息,康纳瞒着他的那些消息,确实让他勃然大怒,但汉克的火气消得远比康纳想象得要快。提米没在他记录在案的地址出现,所以他们只能等着他被抓到。然而除了这份不安,汉克的恶劣情绪仅仅持续了两天——摘掉手臂悬带帮了大忙,于是在当晚他的情绪就恢复了正常。
如此正常,康纳可能会觉得他们回到了五月。五月,或四月,当康纳感觉与对方最为亲密的时候,当汉克还没被他的沮丧击垮的时候。他们周围的空气充满了似曾相识,一份苦乐参半的感觉,一道尝试修复的伤口,但永远无法痊愈。
“你不该因为我说实话就骂我,”康纳指责道。
“也许我是因为你明明屁都不懂就说个没完才骂你。”
“哪部分?酒精还是披萨?”
“都是,”汉克说,“没试过就别瞎说。”
“你知道我不能吃东西,汉克。”
“你就不能嚼嚼吗?”
“我可以,但是我的味觉处理器更多是为了鉴定,而不是为了享受。并不一样。”
“倒霉。这可真遗憾。”
汉克声音里带着薄薄一层讥讽。康纳可能会错过,因为汉克没有看他,他微蹙的眉头清晰地表达出了他的态度。汉克正忙着浏览他的唱片,但没有太过投入,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康纳身上。
康纳的胸口收紧,他意识到自己无比清楚地感觉到全身的每一个端口,每一根线路,每一条血管。
“我同意,”康纳的声音比他意想中的要低。
“不过,要是你试着去吃会发生什么?”
“取决于量有多少。很有可能我需要进行专业的清洁来避免出现问题。”
“但这不会伤到你。”
“不。”
汉克前后晃着脑袋。“……好吧,如果你想有点冒险精神……”可能在他身上感觉到了点冒险精神,汉克冲他挤了挤眼。
戏弄,永远都在戏弄。不管他有多么熟悉,康纳都不能抑制住嘴角扬起的微笑,克制,但是真心。他成功地忍住了一声笑,但它在他嗓子里逗留,将他的声音深深染上了愉快。
“我近期刚刚进行了重大维护。我不认为模控生命会喜欢看到我这么快就返厂。”康纳顿了下,“还是你在尝试以某种方法报复我,因为我让你晚餐吃了甘蓝包菜?”
“我去,又失败了。”汉克咂舌然后目光在康纳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他们的笑容没有消退,但是阴影——康纳现在已经很熟悉了——掠过了汉克的眼睛,冲淡了他们的轻松,他们的喜悦。汉克垂下眼,重新看向他的唱片。“你最近重新整理了我的唱片?”
“是,我不太满意它们只按歌手姓氏分类,所以我首先按照体裁,然后按照歌手姓氏重新码放。”
“老天,”汉克叹气,“你听说过什么叫‘越整越乱’吗?”
“我听说过,”康纳说,“但我不同意那个概念。”
“这是几个意思,‘我不同意那个概念。’这东西就在那,‘同意’不同意不会改变什么。你还不同意披萨吗?”
“你知道我不同意披萨。”
“靠,是啊。我猜我真是自取其辱,嗯?”
“是,确实。”康纳说。
他们之间的气氛变了。汉克咕哝着,没有给康纳一句合适的答复。康纳扫描着汉克的侧脸。他眼中仍有阴影,而且他的心跳加快了,但他脸上没有血色。这是个突兀的转折,很不自然,康纳都能感觉到,他的好心情因汉克突然的缄默而逝去。
当汉克用拇指摩挲着他其中一张唱片,试图想把它拉出来时,康纳伸出手然后轻柔地将其从汉克指间拿出。对他来说,可能,做这事很愚蠢——极其愚蠢。康纳希望能激起汉克的回应,但当他们的手以缓慢,无心的方式扫过,康纳强烈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反应。
他本该料到的,他的钛搏器狂乱地波动着,他眼后出现的冗余反馈,当他另一个自我死死钳住他们之间的距离时那份渐渐逼近的恐慌。
“我希望我没有让你尴尬,”康纳嘲弄着,希望能驱散让汉克如此消沉的东西。希望能抑制住自己的失衡。“我无意使你难堪。”
汉克放开唱片,然后收回手。他绕过康纳,然后往厨房走。“没,”他说,“你得再试一把。”
康纳在他身后叫道。“你想让我放这个唱片吗?”
“不,改主意了。”
康纳皱起眉,把它放回架子上的原位,然后跟着汉克。他停在厨房门口然后看着汉克摸出一个玻璃杯,以及他的威士忌。康纳扯着他衬衫的下摆。它曾属于汉克,然后虽然这男人有段时间没穿它了,那上面还有一股明显的味道,让康纳只能想到他。
这很难,汉克离他如此近,同时又在渐行渐远。这也极其熟悉。康纳已经熟悉了他对于汉克的冷漠,然而他想要离开对方,让对方一人在自己的沮丧中苦苦挣扎的一员已经不再那么强烈了,当他关于五月的记忆鲜明地在脑海中燃烧时。这也太过相似。汉克退缩,然后逃跑,然后康纳——
康纳总是由着他。
“你最近非常疏离,”康纳说,“出什么问题了?”
这些话在他的处理器中磕磕绊绊,然后虽然他的喉咙因为这份压力而收紧,它们还是顺畅地从他唇齿间流淌而出。他的另一个自我逼得更近。
“呃,是吗?”汉克回头瞥了一眼,但没有多留。“我没注意。”
康纳上前一步。他的爱意没有他想象中感觉那样紧密。一种麻木感,被他的压力笼罩着,被他体内淤积许久的负面情绪淹没着,即将爆发。
“你有,”康纳说,“是案子在困扰你吗?”
汉克痛饮了一口威士忌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些。他摇了摇头。他在说话时没有转头看康纳。
“不,没怎么太困扰。”
康纳体内的某物绷断了。
那份感觉如此强烈康纳能够确定就是实质;一阵突然的爆发炸开了他的内脏,他的处理器瞬间变得轻松流畅。每一分他用来克制自己情感的重量消失了,如同它们从未出现过。一阵失望吞没了他。关于汉克压抑自己感情的记忆——他的迟钝,他的虚伪,他幼稚的恐惧——在康纳眼前烧灼着,所有一切,不断循环。
每一次闪躲。
每一次逃避。
每一次拒绝。
他总是,总是,总是在逃跑。
“是因为我爱过你吗?”
汉克僵在原地。屋里一片死寂。康纳的声音处理器提高灵敏度挣扎着去捕捉;康纳脑中回响着尖利的嗡鸣,他听着冰箱的嗡嗡声,汉克的呼吸声,他的处理器分析着汉克的心跳,擂着他的胸膛。
汉克缓慢地,转身来看他。他脸色一片惨白,他颤抖着,轻浅地吸了口气,分开双唇。即使他的处理器被他的消极情绪拖慢,康纳也能清楚地知道汉克正极度地慌乱。恐惧,愧疚,不安。都在那,都写在汉克脸上。
“你——什么?”
“你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当康纳看到汉克的痛苦时,长久以来折磨他的羸弱感都烟消云散。康纳的担忧,喜爱,爱意——都被他的失望压过了。他的怒火。一道滚烫的烈焰如同汉克自己的糟糕情绪一样来得突然,席卷过他的代码。这似乎只是一种公平。康纳厌倦了揣摩他的心意。
汉克润湿了嘴唇。他的话听起来干巴巴的。
“不。不。我只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希望你能回答我的问题。”
尽管他非常焦躁,汉克还是设法保持了目光接触。这似乎对他很难,他的身体似乎在康纳隐忍的表情下萎缩了。
“但是你,”汉克开口。他吸了口气,“我以为你——”
“以为我怎么?”
汉克漫无目的地挥舞着他的左手。虽然他试图掩饰,康纳还是能看出来他的手在哆嗦,即使他紧紧攥住了他的右手腕。
“我以为你……做了什么。”他吸了口气,快速而短促,“突然之间,就好像。就好像你恢复了出厂设置。就像我们刚见面那样。”
如同康纳所料,汉克注意到了康纳的改变。他只是选择沉默。愤怒在康纳线路中蜂拥而至,切断他的理智思考,他的LED变黄了。
“是的,我移除了大部分关于你的亲密情感,以及任何涉及到我意识到自己爱意的记忆。”
“为什么?”
汉克依然屏住呼吸,但在他保持冷静时也恢复了些许自信。他问题中的切肤之痛足以拉扯着康纳的胸膛,但还不足以动摇他。
“因为我对你的爱意似乎给你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康纳平淡地说,“你变得非常低落,足以影响到你的工作,以及饮酒习惯。我关心你的健康。”
汉克发出一个介于大笑和抽泣之间的声音。“所以是为了我。”
“是的。”
“放屁。你——”汉克突兀地停下来,然后用一只手抹了把脸。他垂下眼看着厨房地板,然后看回康纳,他的声音明显柔和下来,“但是你……你现在记得了?”
康纳卷起嘴唇。他的另一个自我乞求他说实话,说心里话,但康纳没有听从。
“某种程度。”
汉克的表情变了。他的声音沙哑。一阵极其沉重的痛苦向他们二人压来。
“你怎么会——你他妈怎么会觉得我想让你做这种事?”
即使恶意在他体内翻涌,康纳还是感觉到一股短促的拉扯,以及催促。向汉克走去会是多么简单。向他伸手,向他道歉,并接受对方的歉意。去安抚,去得到安抚。会是多么简单。
“起作用了,不是吗?”
汉克肺里的空气似乎瞬间被抽出。他们之间的气氛降到冰点,比之前的还要刺骨。汉克一脸不敢置信,康纳没有眨眼。
“……什么?”汉克在他理解这个问题的含义后开口。他的声音,姿势都虚弱无力。
“你基本不能与我交谈,”康纳说。他的话如同冰刃刺穿了空气。事情已不再简单。“你只会喝酒然后在你的屋子里睡觉。当你适应了这个改变,这些事似乎对你来说变容易了。”
“容易。”
“是这样。”
怀疑转变为痛苦,接着被怒火吞没。这就很像他。与康纳所料一点不差。
“你他妈觉得我这些日子过得很容易?对,我之前是过得很糟,但当你——当你变成那个德行回来,我——”
他再一次用手覆上脸颊。
当汉克也变得愤怒时,康纳体内鼓胀的怒火便很容易持续燃烧。然而在面对汉克的情感是康纳体内的什么在颤抖。他一直都在想对方可能会被康纳所做的事情深深伤到,但听到汉克亲口说出来就完全是另一码事。康纳的一部分失望转向自己,然后带着不安穿透了他。他犹豫着自己的重点。
“所以你知道了,”康纳努力让声音变得冷酷。他可以感觉到他想要舍弃的重新向他靠近。慢慢地,慢慢地。
“知道什么?”汉克反问,他瞬间便只剩下了愤怒。
“知道我爱过你。”
汉克没有说话。他不需要。他别开目光,答案清晰地写在他脸上。
漫长的沉默降临。他们之间的怒火稍去,但没有消退。如同余烬,温热且即将重燃。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康纳问。
“有什么关系?”
“和我有关系。”
“真的?还只是和你有‘某种程度’的关系?”
“给我回答问题。”
汉克犹豫了。“我不知道。五月?六月?差不多那个时候。”
康纳料到了,但得到确认依旧让他惊讶。
“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
“我他妈还能说什么,康纳?”汉克看回他。
“我不知道。”
“对,我也觉得。”
“任何话都行。总比你沉浸在那种幼稚的,醉醺醺的状态里强。”
“因为你太他妈坦诚了。”
“我试图告诉你,”康纳说,“你肯定意识到了。但是你阻止了我。你还记得吗?”
再一次地,汉克的沉默便是一种默认。
“你为什么阻止我?”康纳问。
汉克使劲吸了口气。“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他的声音苦涩,“我不想听。”
几个月之后,汉克让康纳住口的原因还是没有改变,但这个事实没有减轻他得到确认时的刺痛。
“不,当然不了。”
“我的天啊,康纳。这不意味着我想要你去那儿然后——去那儿他妈的重置你自己!”
康纳情绪的爆发将他吞没。愤怒与痛苦。一种急切的渴望叫他逃跑然后再次忘记然后渴求,渴求,渴求着得到更好。
“是什么更让你困扰,汉克?”将言语带往他唇间的代码同时削着他的骨肉。他血液中翻涌的尖刻渗入了他的声音。“我对你的感情,还是我对我自己做的事情?”
他在问汉克。也在问自己。
汉克瞪着他。康纳看着他的肩膀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而上下起伏。
“操你妈。”
“如果你希望我还像原本那样留下,你应该说点什么——”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妈说是我的错!”汉克发出一声沙哑的咆哮。他上前一步,伸出一根手指控诉般地戳着康纳。“你自己对自己干了这些事,不是我!”
“如果你展现出哪怕一丝成熟,我也不会做。你只会逃跑。”
汉克大笑,笑声阴郁而尖利。“哦,放屁。”他再次上前一步。他很近。康纳能感觉到他的热度,他的怒火。“我是有我的问题但不是说你他妈就无辜得不行。你所做的就是平时闭紧你的嘴,然后他妈挑一个最错误的时间一股脑地全倒出来。”
康纳瞪着他,然后汉克没有移开眼。恐惧爬进康纳的血脉。他想要直面汉克的意图现在变得模糊而朦胧。他在一开始就有意图吗?他不记得了。在现在这种时间,他们二人站在悬崖边缘,底下是某种熟悉的——但也非常真实的。
汉克继续,他的声音里充斥着情绪。“然后在那之后,你他妈现在站在这教育我读不懂你的狗屁机器人脑子。”
如果汉克直接对他动手,可能会更轻松。
“至少我面对了我的问题,”康纳说,“比起逃避并希望它们能自己解决,或者完全消失。”他停下来。他吸了口气,他们的呼吸声是屋里唯一的声音。“我可能是有个狗屁机器人脑子,汉克,但是你……你宁愿把自己喝死也不敢听我告白。”
汉克的眼睛蓝得吓人,亮得吓人。汉克的怒火极其猛烈,但还不足以完全遮掩其后的悲伤。
康纳再次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宁愿做机器,也好过当懦夫。”
汉克的嘴唇厌恶地皱起,扭曲成一个毫无笑意的冷笑。
“操你妈,康纳。”
“你只会做这个吗?”
“你怎么不滚一边去,康纳?”
没有一个人动,但汉克紧张起来,他喉咙的肌肉明显收紧了,他的胳膊和肩膀也紧紧绷着。
“你要再次逃跑吗?”康纳安静地问。
“可能吧,如果这能恶心到你的话。”
“总是这么懦弱,”他的声音有多轻柔,就有多冰冷,“总是推开别人,然后在你的自怨自艾里孤独地挣扎。”
汉克的鼻孔张开了。他没有说话。康纳继续。
“总是高兴时就对我招手,不高兴就把我赶开。即使这让你痛苦。”
“然后你他妈每次也只会站在这看着,”汉克说,“就像你现在计划的。可能这甚至会让你难过,如果你能觉得难过的话。”
康纳在一瞬间想着,如果他退让一步,如果他上前去拥抱汉克,事情会变得多不一样。他想着如果他逼迫自己哭出来,在汉克面前捂住脸抽泣,汉克会怎么做。他想着如果汉克那份被康纳的冷漠逼出来的怒火,能否被他们还未消散殆尽的爱意重新压过。
康纳预建了数个场景,但结果之间相去甚远,也太过分散,派不上任何用场。这是个毫无意义,稍纵即逝的幻想,去甚至想象这种场景。负面情绪的浪潮再次向他拍来,在他的处理器中迅速冲刷出一阵剧痛。
“会的,”康纳承认,“但你会远比我痛苦。”
“对,是啊。也许我们都罪有应得。”
如果他用其他任何语气说出这话,这都是在开玩笑;但现在它带着蚀骨之痛落在他们之间,如同一句悼念。
“你为什么总是拒绝我?”康纳问。他的声音没有颤抖,还是那样冷淡,然而曾经被他推开的爱意去而复返。提醒着他,乞求着进入那具过去只有爱意这一种情感的身体。“我只想让你幸福。”
汉克看起来并不相信。他表情上一抹敌意褪去,然而他还是选择出口伤人。“哦是吗?这就是你想要的?”
这个问题在通过康纳的处理器时步履蹒跚。某种无形之物掐紧了他的脖子,让他分开双唇。他的身体知道答案,但他的头脑质疑着它的真诚。
“是的。”
很难阅读汉克的表情,种种情绪在他脸上拧成一团。一念之间,他既在咫尺,也在天涯。汉克吸了口气然后直视着康纳的眼睛,透过他残酷的伪装,越过他们之间的伤痕。
“那现在呢?”汉克缓慢地问,“你现在还想吗?”
康纳张开嘴。答案没有出现。
他脖子上的力度收紧了。说啊,它乞求着。快说是啊。听从那份催促是多么的简单,但他的系统停滞不前,被不安死死束缚。他是吗?他不是吗?康纳的爱意被从他体内驱逐出去的那段时光,不管多么短暂,都足以让他充满怀疑。充满恐惧。
一个简单的问题,渴望得到一个简单的回答。然而即使现在,他们之间的问题又何谈简单。
康纳闭上嘴,然后没有呼吸。
康纳的沉默不言而喻,汉克的表情越来越阴沉。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喉结挣扎着在绷紧的喉咙中抽动。
“我想也是,”汉克说。他声音中全无怒火,只有疲惫。
他的眼睛蓝极了。康纳之前给他留下的痛苦没有维持多久。
汉克后退一步,绕过康纳向前门走去。康纳转身去看他,然后他挣扎着聚起的答案夭折在了喉中。
“你要去哪?”
汉克穿上运动衫,鞋子。“外面。”
康纳跟着他,但是保持着距离。他的失望和怒火沉进他的胃里,然后留在那,沉重,如同一根铅条。他的钛搏器纠缠着他的胸膛,往康纳的系统里灌满了悲哀,痛苦,这让他很疼,这让他很疼,这刺穿了他,他站在那,站在那然后看着,只能看着。
他别无选择。他没有勇气去向汉克伸手,去触碰他,去以自己的力量阻止他。
“逃跑?”康纳问着,虽然他已经心知肚明。他的喉咙和胸膛紧紧压在一起,警告在他视野中闪烁。
“差不多,”汉克说。他的声音粗哑。他把钱包和钥匙塞进兜里。“似乎也是在你意料之中,所以你不该惊讶。”
康纳再次上前一步。汉克不会看他。
“比起你走,”康纳开口。他的声音是多么微弱。先前的冷酷已经无影无踪。“你应该把我赶出去,如果我对你是这样一个负担。”
汉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他僵硬地站在门边,一只手扶着门把手。他盯着远处的墙,一直,一直盯着,然后终于把目光落在康纳身上,看着他的眼睛。
康纳能清晰地认出那份悲伤。汉克过去两个月一直带着这幅表情,每当他看向康纳,每当只有他们二人。那种表情,因还在他体内残留的些许喜悦而痛苦,却被现实彻底抹去——被他失去的那些,被康纳舍弃的那些。一份重返过去时光的渴望,重返那个他们都回不去的时光。
一阵颤抖扭曲了康纳的脸。某物刺痛了他的眼。
他的身体属于他自己,也完全不属于,他和他自己都想要伸手,以唯一一种方式请求汉克留下然后道歉然后——
“你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康纳。”
汉克拉开门,然后离开。
康纳怒火那份不可思议的重量燃烧炸开成一片悲凉。他的身体乞求他向前,去阻止他,但那无济于事。如果他还在生气,康纳可能会因为他多么快得就推进了他的计划,以及他威胁到了对方而大笑——但只有痛苦,沉重而炙热,触手可及。痛苦,以及自我厌恶。
这是他的错。康纳自己的情绪没有压制住。没有控制住。它们倾泻而出,直到他体内空空如也。这是他的错。
然后现在——
然后现在——
汉克发动汽车的声音让他惊醒。走了。走了。走了。在汽车驶出车位时轮胎吱呀摩擦着地面。康纳没有动。引擎的声音越来越远。
Notes:
( ͠° ͟ʖ ͡°)
(顺便一提这不是最后一章)
译注:
很抱歉本章没有详细beta,把它翻译出来已经差不多是我的极限了orz欢迎捉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