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J】行星礼赞

是送给厄介老师@猫は鳴く的文,梗也是老师点的,我写的很菜,对不起

人马谢x人鱼尼


       坊间流传杰洛在偷偷养宠物,他每天早晨提着个小篮子准时出发,在海滩逗留到日落才回来,篮子里总是多了些东西,上面用布盖着看不真切。他们说杰洛肯定在偷偷养宠物,因为人马不应该去海边,就好像人马应该整天呆在林子里观测天象,采集草药,然后没完没了地占卜自己,占卜其他种族,占卜这颗星球命运的轨迹。杰洛曾经在一堆喝剩的茶叶渣里预言到明天自己的房子会漏雨,于是当天晚上他忙活了半天修补房顶,第二天依然被淋在脸上的雨点拍醒,他窝在屋子里,盯着水滴不断掉进接水用的脸盆里,在心里痛骂自己和垃圾桶的茶叶渣都是傻逼。人马的预言一定会成真,在成真之前所有生物都无能为力,所以杰洛便很少再算卦,他宁愿自己蒙着眼睛一无所知,至少无论未来时好时坏,总能给漫长无趣的生命带来点意外。他第一次跟乔尼见面也是蒙着眼睛的,只不过这次换成了字面意义。人马不应该去海边的另一个原因就是稍微深一点的水就能把他们淹死,而海水也并非可以饮用的淡水,因此除非去海边捡拾用于占卜的贝壳,没有人马会主动靠近大海。杰洛那天正忙着在海滩上找鹦鹉螺,因为鹦鹉螺壳上的生长线记载着地月之间微妙的距离变化,杰洛说实话并不在乎月亮的远近与潮汐的大小,这些都与他无关,但他总要找点事情做。况且鹦鹉螺的纹路似是暗含着黄金切割的奥秘,钻研这个这也算是他的业余爱好之一。他远远就看着有什么东西横在沙滩上,仿佛一截苍白的鲸骨,尾梢爬上了深蓝的海藻,顶端似乎是插进了金色的沙子里。海边时不时会有搁浅的鲸鱼,他偶尔也会撞见,便会搭弓径直朝着眼睛射上一箭,了结掉这可怜生命,接着再放火烧掉皮肉,余留宫殿一样巨大的骨架,待某日巨浪将其带回海中。他眯起眼,那骨头翻了个身,好像是被沙子底下某种东西拱起,于是杰洛把弓从背上取下。

       他把弓弦挽到最满,箭尖对准了一张困惑的脸。他实在没料到这个,手指头不由自主松了劲,箭笔直地擦着脸庞主人的金发飞进沙滩,惊起一片飞尘和一条慌乱的蓝色鱼尾,后者高高扬起,猛拍进身后的湿沙里。

       他第一次遇见人鱼搁浅。

       人鱼说来远比海里其余一切都来得玄妙,若龙这东西还能见首不见尾,人鱼似乎就只活在口口相传中。传言说夜晚涨潮之时海上会传来缥缈的恸哭,有时是抹香鲸的悲啼,有时则是人鱼的歌声。杰洛曾为了验证传言真假连续几晚在黑漆漆的海边蹲守,夜晚的海是无光的深渊,陆上生物若长时间凝视,便会从心底的升起一股本能的恐惧。杰洛头顶是亘古不变的冷漠天体,眼前是岿然不动的庞然巨兽,他站在原地,忽然间丧失了存在的实感。人马引以为傲的智慧在无垠宇宙面前不值一提,越是妄图窥视真理,越是能懂得自身的穷极。当苍穹崩裂,连带星辰一齐倾颓之时,他转过头来,海露出温柔微笑,隐秘的歌声化作向他张开的臂膀。他踏出一步,两步,金星抱月的异象也跟着缓慢滑入他的眼角。待他猛然醒悟止步之时,海水已经没过了他的膝盖。他再次仰头,天空毫无异样,星宿依然好好地排列在头顶,唯有金星与月亮的位置近得险恶,自小腿之下也是刺骨的凉。

       他后来虽一并把当夜天象记下,但心里明白人鱼的歌声并非与此有关。如今看来,好像和昼夜也无关。那人鱼又翻了个身,让太阳晒着他的肚皮,丝毫没有动弹的意思。杰洛虽然发自内心地不想再靠近大海,但他总不能放任第一次见的珍贵生灵就暴尸在眼前,所以他咬着牙又往前走了几步,然后放低重心跪在沙滩上,手里仍然握着弓。

       “你在这干什么?”杰洛说完就后悔了,谁知道人鱼能不能听懂他的话。那人鱼瘫在那,翻着蓝眼睛看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他猛甩了一下尾巴,把杰洛的箭抽到大海里,然后说,在等死。

       人鱼说他干了傻事,被骗到了海滩上搁浅等着被晒成鱼干,他自然是不想死的,遇到了杰洛之后,求生欲望更甚。他恳请杰洛把他送回海里,但是人马一族都有严重的恐海症,那天杰洛被人鱼歌声骗得险些跳了海,饶是他意志足够坚定没当场昏在海里,逃上岸后也半天没缓过来。人鱼抿着嘴思索良久,忽地从地上直起半截身子,冲着杰洛伸出两条细白胳膊。他说你抱我起来,放在你背上,我把你眼睛捂住,到了海边我告诉你。杰洛看着他,不禁开始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否又是歌声制造出来的幻象:对方绵软的发丝坠在眼前,如同湛蓝海面上起了一层金色大雾,人鱼隐在里面窃笑着再次舒展歌喉,人鱼又伏在眼前,颤抖又狼狈地向他伸出手。

       他俯身时感觉自己抱住了一团涌动的海浪,人鱼的体温很低,触手滑腻而冰凉。他把人鱼放在自己背上摆正,后者巨大的尾巴占据了马背三分之二的位置,尾巴尖还拖在外面,软哒哒地垂下来扫着沙子。人鱼上半身只能趴在杰洛肩头,他把杰洛散乱的亚麻色长发梳开,用自己赤裸的胸膛贴上去,于是杰洛终于真正被大海拥抱了。人鱼的手指爬上他的眼,如同海蜘蛛在碧绿璞玉上张开纤长的足,接着两片柔软的嘴唇擦过他的耳廓,那人鱼叹息着,战栗起来:“唉,你可真烫。”他如那晚一般再次在人鱼的指引下向大海前进,仿佛被夜色遮住视线的无畏水手,唯一的区别在于指令中是否怀揣着恶意,话又说回来,他不该无条件地交付信任,他的弓仍紧握在手上。他不知道那人鱼会不会在抵达海边的瞬间勒着脖子将他一同摔进海里,他不知道耳边尚能理解的语言会不会突然变成引人痴狂的旋律。他鼻间是寡淡的海雾气息,那人鱼在他耳畔催促道,走吧,再走远些,他心脏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他的双眼被凛冽长夜笼罩,唯有将黑暗施与他之人的呓语是划破未知的雾角。

       到了。那人鱼叫他转个身,撤手的同时扑通一声掉到海里,水花溅到了他的马尾上。他背对着海,不知是该停留还是该离去,接着他听到人鱼轻声地,几乎是羞赧地说了句,谢谢。他无法回头,他只能想象着人鱼匍匐在海浪中,远方有一只晒太阳的猫也这么倒在被风吹得低矮的麦田里。他又听人鱼说他叫乔尼,于是他也决定礼尚往来,然后人鱼咯咯笑起来,好怪,好怪的名字,听得他脸上发烧。他觉得人鱼的嗓子想必都是受过诅咒,于是他决定出言打断对方。

       “我能麻烦你一件事吗?”

       杰洛迎来了良久的沉默。

       “你说。”

       “请你给我带一只鹦鹉螺好吗?”

       “鹦鹉螺就可以吗?“

       “你什么意思?“

       “没,我以为……“他听到乔尼咳了一声,他还是不能回头,“没事。”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股浪用力打在他的腿上,此时风停了下来,麦子直起身,淹没了远处的猫。他回过头来,海水往后退了老远,他的箭孤零零地躺在褐色的沙子上。

       杰洛在他们认识的第二天得到了他的鹦鹉螺,给他送来鹦鹉螺的人鱼趴在礁石上,尾巴上闪着微光的鳞片如同蜂鸟细密的羽毛。乔尼问他蜂鸟是什么,他便指着朝大海俯冲的海鸥说,比那个小,小很多,会吸花蜜。乔尼露出一副苦恼神情,往礁石上又蹭了蹭,他说其实我连花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又看向杰洛,看向他四条修长笔直的腿,以及他小心翼翼在礁石上维持平衡的别扭样子,垂下了眼睛。

       “唉,你要是能分我两条腿,该有多好。”

       乔尼在他们认识的第二天,于海边一块漆黑礁石上交代了自己干的傻事。他说龙这物种确实存在,只不过他们贪财又狡猾,还格外喜欢说谎。乔尼说自己为一条龙哭了整整一筐珍珠,他盯着那龙狡狯的金绿色眼瞳,心里怒火越燃越旺,几乎要蒸干了他的眼泪,但他还是要硬逼自己哭。他把生命中难堪伤心事回忆了个遍,父亲的漠视,兄长的不幸,到了最后感觉自己的眼球都快掉出来,也算是两颗珠子了。他说,我哭不出来了,龙便笑(他也不知道怎么看出那爬虫是在笑的),说那你给我唱歌吧。他就在龙的洞窟里给他唱歌,唱到昏天黑地,根据杰洛的话来讲,简直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可怜夜莺,他说自己没见过,杰洛便说,那我就带你去看。他唱累了,龙就让他休息,但从未喊停,乔尼赌气一般和对方耗着,仿佛龙说出“可以了”这三个字便意味着他的胜利。

       龙最后终于答应教他上岸的方法,说他日出时离开,日落时归海,每天都能有一个白昼的时间在陆地上逗留。可是他终究低估了龙的贪婪,龙夺走了他在岸上的歌喉,换来他与陆上生物交谈的能力,龙收走了他的眼泪,却没有给他行走的能力。乔尼躺在沙滩上的时候才恍然醒悟,好像从一开始龙就没有答应给予他双腿。他被大浪卷在沙滩上,随后潮水褪去,他挣扎着往前爬一下,就被炙热粗粝的沙子硌得径直倒了回去。他趴在那里,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对骗子的愤怒,当他扭过头时,他第一次没有海水阻隔看到朝日初升。翻涌的晨雾簇拥着金红发光的恒星从地平线远端挣脱出来,让他想起海底火山喷发时岩浆与海水的博弈,他曾被滚热的海水烫伤,如今他又被赤裸的阳光烫伤。他想着,如果鲸鱼搁浅都是为了舍命一睹日出,那么也算是死而无悔了。他闭上眼睛,接着就被一支箭惊醒,再翻过身来,就看到了四只陷进沙子的马蹄。他再次被抱起,他不该无条件地交付信任,他眼前再次浮现搁浅的鲸鱼,浑浊的白色眼珠和干瘪的皮肉大概也是他接下来的凄惨死相,但他选择伏在杰洛的背上,他在此时下定了决心,那就是他烂也要烂在他族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陆地上。想明白了这点,他把脸埋在杰洛的发间,笑得浑身颤抖,他手底下的肌肉此时也因主人的奔跑随之一并起伏,好似呼啸的风,将他歇斯底里的模样吞没。

       杰洛问他想看什么,他说,我什么都想看。当他们于黛青色的群山中掠过时,他再次转过头来,垂危的夕阳吊在树梢末端,融化在归巢群鸟翅间。

       “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他向前攀了攀,用双臂环住杰洛肩膀,扭头看着对方的侧脸。

       “像着了火一样,真的很美,这是我最喜欢看日落的地方。“杰洛继续呢喃着。乔尼怔然看着对方的深绿瞳孔,他半张脸拢在阴影里,唯有刺穿瞳孔的赤红利刃亮得让他心悸。而执剑者在远山背后巍然矗立,劈开峰峦,密林上满满溅的都是鲜血。伤势自西而起,漫过山脊,他竭力将这流动的伤口想象成火焰,可他知道火焰不该是如此可怖的东西,因为杰洛用它来比喻眼前的风景,这东西想必是很美的。他咬紧嘴唇,杰洛瞥到他的神情,猛地回头。

       “你怎么哭了?“

       “我该回去了。“乔尼说。杰洛捧着他的眼泪,一脸不知所措。

       这一晚杰洛的梦里都是人鱼落泪,珍珠从乔尼的眼角滑落,就好像他哭出来的都是阳光的碎屑。那捧珍珠被他装在鹦鹉螺里摆在书案一角,有几粒滚落在他用羊皮纸书写的预言上。他在清早开门离去,手里提着篮子,若是乔尼问起,他会回答,我猜你很爱哭。等他到达海滩时,他与七点的天空都披了一身晨星与露水。他不知道乔尼何时会来,他甚至不知道乔尼是否会来,但是若他歇在屋里,他就会被某种钝痛折磨,好似倒刺埋进肌肤,无声无息地纠结着皮肉一齐溃烂,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遥远的海平面上浮现出带给他苦楚的金色脑袋,他挥了挥手,过了一会儿乔尼游到他眼前,半张脸仍然泡在水里。

       “那是什么?“他说话时从鼻子里喷出几个泡泡。

       “我猜你很爱哭。”

       乔尼翻了个白眼,杰洛笑起来,揭开盖在上面的布料。

       “你再晚点来,就烧没了。”

       乔尼睁大了眼睛。

       “那……那是什么?”

       人马小心翼翼把烧得只剩底座的蜡烛捧出来,放在沙滩上。

       “小心点,溅到水就灭了。“他用手护住颤颤巍巍的火苗。乔尼瞪着那东西,表情冻结在脸上。破晓前夕,就着微弱火光,杰洛发现对方脸上竟然有着星星点点的雀斑。乔尼被魇住一般向火伸出手,指尖悬在上面,他正欲出言阻止时,听到了有细碎颗粒落在篮子里,发出咔哒响声。

       杰洛叹了口气。“你果然很爱哭。“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

       “这不算什么。“

       乔尼仍然哭个没完,杰洛猜测他可能确实多愁善感,或是鲜有接受别人好意的机会。他宁愿相信是前者。

       他后来带着乔尼去了很多地方,教他辨认植物,再把野花别在他发端。乔尼深蓝的鱼尾在草地上月牙一样地盘着,他往后一倒,杰洛用草叶搔他的鼻尖,他笑起来,转身抱住人马的身子,然后就这样虚度一个下午。这个时候杰洛脑子里什么也没有想,他伸手拨开金色的瀑布,指腹下是柔滑的白色岩石,他向上攀爬,翻越冰脊,停在隐着无数星辰的泉眼处,蝴蝶的薄翼在他指腹下扇动起来,他屏住呼吸,等待其展翅的瞬间底下开出一朵花。杰洛抚平他的眉间,这一切都是无意识的举动,有火舌舔过林间,汇成烈焰向他扑面而来,乔尼睁开眼,问他是不是要日落了,燃烧的流星顺势坠入泉中。乔尼皱起眉,他说,我不想回去,杰洛等待着他的下文,对方却迟迟没有开口,他只得起身把人鱼背起,向大海的方向走去。乔尼沉默地趴在他的背上,待海平线映入眼帘时,他说了句,别,杰洛便换了方向。当他在这一晚睡下时,他想着隔壁浴缸中窝着的人鱼,枕着冰凉的水,微弱的呼吸透着薄墙渗入他的鼻端,霜一般地徘徊不去,直将清晨的阳光都冻成冷的。他站在浴室门口呼出一口雾,然后将额头抵在木门板上,就这样呆了很久。

       他隐约听到门那头传来歌声。

       “乔尼?”

       没有回应,他推门而入,人鱼平躺在浴缸里,看不出是喜是忧。

       “我要杀了那蜥蜴。”他只说了这么一句。

       “他怎么了?”

       “他骗我说晚上不回海里第二天就会变成一滩泡沫。”

       杰洛憋笑。“你信了?”

       乔尼背对着他,用鱼尾扇了一大滩水泼在地上。当他弓起后背时,锐利的脊骨几乎要顶破他的皮肤。杰洛感觉有什么蠕动的生命正埋藏在眼前这具身体下,等待着一场破茧,或是一次蜕皮。他忽然意识到对方的默认之下潜伏着同样可怖的东西,在寂静的屋内中钻入他耳中,震耳欲聋地嗡鸣起来。

       “可是既然你信了,那你为什么——”

       “杰洛。”乔尼的声音钉子一样穿透噪音的头骨,“你为什么进来?”

       “我总要进来。”

       “进来看看我有没有化成泡沫?”

       “……我听见你在唱歌。”

       乔尼终于翻过身看他,湿漉漉的金发贴在头皮上,他的脸毫无血色,像是被阳光刷下了一层皮。

       “我没有——”他愣住了,一瞬间他的表情模糊起来,仿佛躲在了毛玻璃后面,仿佛藏在他躯壳里的生命终于寻得了机会,在他瘦削的后背上撕开一道豁口,挣脱出来,撞破杰洛家的窗户,飞得很远很远。而余下的身子变成了一滩虚幻的泡沫,杰洛可以用手追过去,但他也必须用这双手倒掉这一缸盛过人鱼的水。只有眼泪在,眼泪会永远都在。在一个生命死去的瞬间,世间所有将随他一同死去,而他将成为独活的一个,他穿行在鲜活的灵魂间,就像穿过万物的墓碑,他需要在一口井干涸之前离开,可是乔尼的井将永不干涸,他的一部分永远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乔尼仍在看着他,他哪里也没有去。杰洛,你相信我吗?他说这话的神情活像一只羔羊,杰洛曾带他偷偷溜进一家牧场,乔尼的手指插入羔羊新生的柔软绒毛间,像是一支温柔的犁反复亲吻大地。他伸手挽住马的脖子,被马舔得脸上发痒,然后他向杰洛张开双手,杰洛也弯下腰,他搂住杰洛的肩,翻来覆去地梳后者的头发,然后偏过头看杰洛不安地用马蹄刨着地面,把泥巴溅在自己的尾巴上。你不该信我的,羔羊张开嘴,里面是匕首一样锋利的牙,杰洛站在海边的礁石上,人鱼依旧搂着他的脖颈,只不过这次躺在他的臂弯。乔尼向他坦白道,人鱼的歌在水中听与在陆上听截然不同,若是人鱼选择将头露出水面唱歌,那么他一定是想要诱捕陆上的生物,但除了人鱼之外,没有其他生物知道他们真正的歌词究竟为何。

       哦,还除了一条龙。

       “我之前说过,我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你,”乔尼躲闪着他的目光,“……但是我现在想到了一个办法。前提条件就是,你信不信我。”

       “我也说过,这不算什么。”

       “那你就当作是我送给你的。“乔尼说,“我把它卖给过龙,现在我送给你。”

       杰洛越过乔尼的发丝,看了一眼脚下汹涌的海水。他往前慢慢迈了一步,乔尼神色复杂。

       “你会打拍子吗?“他突然问。

       “我当然会,”杰洛挑高一边眉毛,“我还会弹竖琴。”

       “竖琴是什么?”

       “一种伴奏的乐器。”

       乔尼似懂非懂,于是杰洛说,等回去,我找出来弹给你听,我还自己写了曲子,也可以给你唱。于是乔尼抿着嘴笑起来,手臂像蛇一样缠紧杰洛的脖子,带着他从礁石悬崖边摔进海中。

       他感觉恶寒刺骨,四肢百骸都被下坠的力道拍散了架,海水像是无数玻璃碎片一样刺入他体内,而乔尼的手臂则是暴风雨中屹立不倒的桅杆,死死定着他的身子。杰洛,睁眼。他拼命掀开沉重的眼皮,他悬在海里,也悬在虚无中,天体的泡影在他四周飞舞,在繁荣中灭亡,在爆炸中新生,乔尼苍白的身体便是一座连接未知的桥,他与桥又连接了。太阳在他的头顶,也在他身下的万丈深渊,当乔尼开口唱歌时,他周遭的星系旋转起来。他看到宇宙坍缩膨胀,生命在尘埃中蓬勃生根,沧海干涸为沙漠快如血肉在白骨上一瞬枯萎,诸神陨落,受诅咒的无信仰者复生,一个文明的毁灭仅在一念,而俯仰之间又是一个轮回。他的右手仍在打着拍子,指挥着这一场无穷的礼赞,在他画下休止符的那一刹那,他俯身向前,贴上柔软的唇瓣,当乔尼向他渡来氧气时,永恒在他们身边静止不动,直到人鱼的旋律再次响起。乔尼唱下最后一个音节,浩瀚宇宙凝聚成了一颗小小星球滚落在他脚边,上面承载着众生苦乐,时代更迭,种族兴衰,杰洛目睹它消逝在万古长河中,乔尼牵起他的手,带他返回真实。

       他们两个瘫在沙滩上,杰洛牙关打战,久久不能平息。他注视着天空,恍如隔世。

       “……你知道你在唱什么吗,乔尼?“

       “我不知道。”乔尼表现得诚实,杰洛也因为这句实话再次陷入震惊,”每个人鱼生下来就会唱这首歌,但不曾知晓歌词含义是什么,我想想他们怎么说的来着……哦对,所谓‘神赐的礼物’。“

       “我的天啊。“

       “怎么了?“乔尼睁大眼睛,往他面前凑了凑,”难不成你能听懂?“

       杰洛没有说话。他想起了人鱼歌曲在水中与陆上的迥异,人马无端的恐惧大海,以及幻象中的金星抱月与天幕崩裂。他不能说。他从地上起身,把乔尼稳稳地放在背上,说,我们回去吧,回家之后,我给你唱我写的歌。他们经过一具搁浅的鲸鱼尸骨,它将在今天或是明天燃起大火,他透过金红的火光凝望乔尼的眼睛,黎明正在一个新世界里降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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